速溶月亮

《遥遥》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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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次你下定决心,又被那沉沉的悲郁挡回,擦拭剑身,或者盯着手腕上的朱砂出神。冬天的夜愈发长了,无忧谷里堆满了雪,坟茔沉默地立在不远的山头,每次凝望都能读出潮湿的恨意。对那些仇恨,你不像其他人那样义愤填膺,每日早早起来操练,数十年如一日只为雪耻。你作为谷主,感情表达得恰到好处,在一众愤慨里寂寂,温热,让人窥见火种,却不至于有漫野的滔天盛怒。属下推开门,说谷主,今年已是闭关的第八个年头,快些走吧,那些人的嘴脸实在难看。 

 

在左右的耳语声中你说,那走吧,灭了他们满门再回来喝酒。 

 

你们冲出了山门,甚至来不及等冬天结束。前进的车马那样快,你只来得及匆匆回头看一眼,沉睡的故土未曾染上血色,月亮仍在赶路,赶不到你们的跟前,沉沉地扶着山头喘气。你知道,此次出山后,这里将变成另一种去处,连门口的青色台阶也将成为一种讽刺。车马辚辚声里你挥鞭赶走了夜,一把剑的光阴便穿梭至黎明。你站在山脚,重峦叠嶂间的沧州山门庄严恢弘,一片清清白白的正派气象,恍惚间你犹豫了,脚下的白玉石板连青苔也未曾有,露水凝在鞋尖上,笑声震碎了它们。晨钟里,你迎着山风,潇洒地冲向了命运,而复仇的路并没有那么艰难、没有过去几千个日夜里想象的那样艰难。意识飘向了天外,你的剑诀早已练到了一百零一式,那些面色惊惶的弟子实在是登不上台面,青衣们倒了一片,尸体横陈遍地,你的脸笑痛了,所以停下来揉揉,开始反思做魔头到底应不应该开朗,毕竟这可太累了,比杀人还累。但在短暂的思考过后,你决定秉持这样的原则,毕竟复仇和开朗都不止是为了你自己。 

 

待杀掉最后一个人,你的剑已经淬了不知多少精血,在黄铜色的月光下熠熠生辉,头发零散,恍惚间记起是某个发疯的弟子以命相抵,才能堪堪近身将你的发箍斩碎。正当你换上嬉笑的神色,腾空将沧州的旌旗斩落于地,准备发表些什么长篇大论的时候,听见一声深切的哀呼,准确地说,是在你刚刚讲出“今日我忘忧谷”的一瞬间,略显稚嫩的童声将你打断,你循声望去,白日里在山脚为你们指路的少年护着怀里的白兔,手搭在剑上哭红了眼睛。你记得他,也怜惜他,听内线说沧州少主未满十六岁,配着一把好剑,却连修行的朱砂都不曾印在身上,可见宠爱之盛。少年满目的惊惶掩去眸中的水色,他似乎意识到今日是死局,将怀中白兔放在地上拍了拍,起身,满怀死志地向你冲来,脚步虚浮,持剑的手也不稳,你甚至不用抬手就能把他杀掉,为了复仇这些事你做惯了的。 

 

“哈啊”,你听见自己低笑一声,没有出手,捏着内力和他玩闹,他进你退,他刺你闪,末了退无可退,你作势要跌下山崖,他却迟疑着不肯出剑了,能力不足心软有余,沧州真是养了一个好少主。你收回嬉笑的神色,将他手里长剑劈至地下,当啷一声,哄笑声四起。那少主眼中的羞恼之意更盛,你轻轻颔首,他便立刻被属下摁在血泊里,真好看,白衣被血水浸透,红色很衬他。小孩的脸贴着冰凉的地面,说恨你,还说你们的做法天理难容,他沧州乃是惩恶扬善的正派,为何遭此无妄之灾……还有些什么,你听不懂弯弯绕绕的,只是觉得真长啊,正经宗派是不是把功夫都用在了读书身上,十六岁了,满口的之乎者也,倒像四十岁的大叔。山顶风大,最后一面旌旗被吹得猎猎作响,你觉得烦,过去把它斩落,暗红色缎面沾了血,颓丧地落在地上。你低下头,想去摸小孩的脸,被他头一侧挣开。你觉得有意思,指腹摩挲着柔软的脸颊狠狠一扯,他痛得破口大骂,然而这样的人再骂也像是情趣。小孩气急了,眼睛瞪得滚圆,脖子上青筋突显,可是被制服,双腿胡乱蹬了几下,又被点了麻筋,呜咽着不动弹。 

 

你蹲下,听见他喃喃,今日若侥幸不死…气息迟缓又艰涩,他被欺负得很惨,出生以来有没有受过像今日这般委屈?你陷入幻想,这样清清白白的一个孩子,十六岁,什么都不知道,诡谲的谋术还没有招惹他,世俗的规矩也没来得及教坏他,竟然就要投身于复仇,徒有孤勇,他知不知道代价。为着虚无缥缈的什么搭上一生,有什么值得呢?你不会忘记,师门的训诫与日复一日的苦练,沉香在炉中燃尽,比那更苦的是冷眼旁观。天下多的是更疏阔的事,而少年还在喃喃,明明失了神志,却下意识地强忍泪水,向天地明志,他说此仇铭记心头,永志不忘。 

 

你听见你说,好啊。 

 

沧州的山沉默地卧在圆月下,今晚的月光是黄铜色,这里与无忧谷很不一样,无忧谷是多么好的一个去处,尽管很快就不再是了,可你依旧记得它的好。田柾国讶异地抬起头来,眼里满满盛着你此刻的神情,笑着的,眉峰微挑,是市井中所卖连环画里的反派形象,染血的衣襟审时度势,狂风一吹便四散开。你这才想起来走得太急,原来就这样衣衫不整地复仇了,不知那些被杀掉的人会不会在临终之前翻个白眼。不过那都不重要了。你以一种睥睨的姿态对他,田柾国被摁在一片血红的泥泞中,月光在此刻漂亮又残忍。浓厚的悲哀突然席卷而来,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只觉得此刻的悲哀不同于昨日。这世界上有剑法,有心决,有用人之术,可没有书教你如何面对这澎湃的悲哀,你捏着拳头调动真气,试图抑制心头那涌动的波浪。你的眼神霎时对上他的,四目相对,竟然是同一种悲哀。 

 

就在此刻,你确定了,这便是命运对你的嘲弄。你捏不住剑柄,任凭它从手掌内滑落,田柾国还在看你,你觉得很烦,只好低下头用衣袖遮住了他的眼睛。有风,沧州的风可真大,今晚的血腥味飘了很远,山里的野兽对着溪水叫哑了嗓子。出于最后的怜悯,一点火从你的指尖弹出,图图火焰吞吃木色,烧熟了肉块,布料卷在一起,没有烧尽,几片几片地飘向月亮。你的属下们畅快地笑出声来,有的已然要老死,张开双臂在风里很用力地透支最后一丝气力,舞剑,银色利器被他们舞出花来,第一式,第三十八招,第一百零一诀,昂首在风里,将斗志纷扬四散。好久好久,你的手臂发酸,衰老的身躯们禁不住这样的搓磨,几声闷响,终于跌到山涧中去摔断了脖子,可依旧面上带笑。年轻人,上窜下跳,他们大多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正把腰带解下来忙着搜刮财物,做绝了土匪才做的事情。而田柾国,你的手心一阵温热,原来是他在流泪,小孩嘴唇蠕动,你不清楚是不是有一瞬间他曾对你有过谢意。 

 

“无忧谷”,你说,“无忧谷曾经是很好的地方。” 

 

可是老了的纷纷断节,年轻的无恶不作,你进退维谷。这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这对那小孩来说或许是一个特别的晚上,可对于他们,这只不过是往后的万千夜晚之一。 

 

你终于松开手,对着田柾国,笑得很柔软。 

你说:“小朋友,我们逃吧,十年之后,我把我的命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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