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溶月亮

《泰泰》



*自娱自乐

*第一人称


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发了纸条说要写愿望,金泰亨睡着了,我就用手肘戳他,结果这家伙掉在地上,吧唧一声。他醒过来,可能是被吓到了,揉了揉眼睛开始哭,老师以为我欺负他,作势要训我,他就努力咧开四方嘴笑,手指揪着园长阿姨的衣角说智旻是闹着玩。怪有义气的,我为了表示感谢,把最好看的紫色卡纸借给他,还说他是我的好朋友,金泰亨得意地摇着脑袋,说当然了,当然当然当然了。


我们的纸条紧紧挨着,幼儿园就那么一个公告板,我让他踩在我的背上贴,贴得很高,和家庭作业一样高,这样放学来检查作业的家长们就会笑着读出我们的愿望:金泰亨和朴智旻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然后环游世界,去找恐龙。我和他躲在垃圾桶后面偷偷笑,每次有人念的时候都会笑成一团,尽管有点脏也有点臭,他挤过来的时候我不小心坐到了地上,衣服被弄脏了,我有点心疼,可是他还在笑,我就把生气藏起来,掖在心里,我听说坏情绪掖在心里就会变成发酵的养料,所以好的就会被它们酿成酒。虽然那时候我不懂是什么意思,也不喝酒,但是我觉得这句话看上去挺有道理的。我用脑袋去挤金泰亨的脑袋,喊他的名字,管他叫“泰泰”,在这个幼儿园里只有我这么叫他。我和他拉过勾的。


金泰亨家和我家就隔着一个楼道,太近了,居民楼又老又破,隔音也不好,有时候我上厕所能听见他在家里大喊我是面包超人要拯救世界,第二天就会拿这些事笑话他,有意无意的,我坐在幼儿园的草坪上对着他学这些话,他会羞耻地扔掉玩具,过来捂我的嘴巴,脸涨成红苹果,比老师发的水果还漂亮。金泰亨,我一边笑着一边跑,扑到园长阿姨的怀里说,金泰亨长大了要做面包超人!他从后面跑上来,一个猛扑把我扑在地上叫我别乱说,我们滚在一起,阳光也插不进来,园长阿姨笑着说别闹,金泰亨说朴智旻好讨厌,我说,泰泰,泰泰,泰泰,泰泰。我被他抱住的时候只会重复他的名字,很容易发音的两个字被我念成了儿歌,泰泰!泰泰!朗朗上口,但是有一次他生气了,因为玩过家家的时候我没注意,对着他喊泰泰,班里的同学们哄笑起来,说他是我的小媳妇。小媳妇怎么了?我觉得挺好的,他却不开心,嘴巴噘起来,哼哧哼哧地跑了,我找不到他,也生气,干嘛不给我当小媳妇?我不是故意的。越想越恼,想去把那个纸条揪下来,谁要和他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没想到刚走到公告板面前就看见他的背影,金泰亨转过头来说你是不是想把它揪下来?我点头,他先笑了,说没有我你根本就够不着!四方嘴咧开的时候,嘴里缺的那颗牙怪好笑的,我就也忍不住了,捂着肚子笑起来。金泰亨很亲地过来拉我的手,说智旻尼,你在笑什么呢?我没敢告诉他,我说我笑面包超人幼稚!泰泰,泰泰!


我抱着他,他也抱着我,柔软的头发蹭得我耳朵根痒,金泰亨的手紧紧扒着我的手,故意压低了声音说你别忘了,智旻尼,我们拉了勾的,去看恐龙。我挣开,和他摁了摁手指,说骗人是小狗,我不是小狗。


回去的路上我会拿零花钱给他买可乐,每次只买一小罐,他两口我半口。泰泰的姐姐会在一边宠溺地看着我俩,我们都很喜欢她,谁不喜欢温柔的姐姐呢?可是金泰亨总是不让我和她姐姐说话,怕我把她拐走,没话讲!真不是兄弟。可是入夏以后,他姐姐也很少来了,更多的时候是老师送我们回家,我们走在路上,戴着小黄帽,手拉着手,见到谁都问好。我们在楼道恭恭敬敬地向老师鞠躬,再转身就变了脸,旧居民楼又老又旧,隔音不好,泰泰父亲的叫骂声就会传到楼梯口,夏天的风很大,他被吹得摇摇欲坠,我去看泰泰的脸,苍白,也不笑了,世界好像变成了一条单向的、走不到尽头的楼道,不能回头,不然就再也没有勇气向前。这里没有灯,没有什么光能够把我们两个照亮。他的手心出汗,脑袋垂下来,我只能看见泰泰的发旋,我很喜欢亲那里,香香的。离他家越近我就越害怕,我害怕看见泰泰的蓝色书包,那意味着他比我多走了几步,即将跑到另一扇门之后,我看不到的地方。


更多的时候,我说,泰泰,我们走吧,我带你去我家玩,有好玩的玩具,我妈妈说有空带我们两个去植物园玩呢。可是他不搭理我,眼睛里满是泪水,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陪他一起进门,怯弱地说一声叔叔好,今天…今天老师夸泰泰了。叔叔要我走,并不客气。我和泰泰的手还牵着呢,他就推着我往门外走,泰泰站在原地不动,怎么不和我一起跑?我去拽他的手,指甲陷到肉里,可他一动不动,只有肩膀在抖。金泰亨!我气急了,感觉到抓不住他,叔叔宽大的裤脚挡住了我的视线,像电视剧里的慢镜头一样,我的额头抵着叔叔的大腿,想去揪金泰亨的衣角,从缝隙里找他的身影,嘴里还念着泰泰,泰泰。而他终于转过身来,嘴角一勾,眼泪从通红的眼眶里掉下来,打湿了黄色的衣服,那是我送给他的 ,因为他看起来很羡慕,白天我们还拉着手说朴智旻的就是金泰亨的,金泰亨的就是朴智旻的。叔叔再一扯,我连衣角也看不见了,被关在门外,昏黄的灯一亮一暗。我和泰泰隔着一道门,他在里面,可能挨了揍,可能被骂了,我却只能坐在门外哭。我低下头,把衣角板板正正地掖在裤腰里,掖到没有褶皱,眼泪也停了。


我敲了敲他的窗户,说,泰泰,明天见。


是的,我们躲在垃圾桶后面是为了嘲笑那些大人有多笨蛋,金泰亨就是朴智旻,朴智旻就是金泰亨,我们说要去看世界,是为了逃走,远远地逃走,成为并肩的恐龙,地球上最有战斗力的动物。我还记得,金泰亨读书时候的神情,他垂下眼睛,睫毛很长,泰泰的手指摁在书页上慢慢地读:“恐龙…在什么时候灭绝。”智旻尼,灭绝是什么意思?他们都一起变成星星了吗?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觉得一起变成星星真好。我和他会一起变成漂浮的星,变成被许愿的对象,手拉着手奔向夜空,离人间很远,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伤害我们了。那么很久以后是多久,我们什么时候逃走?我替金泰亨揉着手腕,他的作业本被泡在酒里,不得不重新写了一份,写到一半他就说手腕痛。我们躲在垃圾桶后面,头顶的纸条摇摇欲坠,而我不想去够,碰到的时候把它弄掉了怎么办呢?黄昏不会替我们记得什么,朴智旻只有金泰亨,金泰亨只有我。



我以为我就是主角,泰泰是主角的主角,我们在舞台上的苦痛宣泄得太肆意了,所有人都会觉得我们正出演悲剧,可事实是哪会有人关注别人的人生如戏,我们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两个很可怜的孩子或者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了那两个形影不离的不良少年。我们分享同一杯可乐,我喝半口他喝两口,尽管现在我们只需要三个回合就能把一罐喝光,也并不想花更多的钱在两份一模一样的事物上,不是说了吗——我是他,他是我。只是不再牵手了,改去看星星,我们放学了就去天台坐着,看镀金的城市逐渐老去,黑暗从边角一视同仁地吞掉它。在我和他俯瞰地面的时候,向来是没有什么话的,MP3里放着我们都很喜欢的歌,激烈的摇滚乐撞飞了理智,令大脑晕眩,令灵魂短暂失明。“我们、智旻尼,我们”金泰亨把兜帽戴上,我只能看见他的低垂的视线,将一切浓稠的黑暗扫清,他还是很干净,“我们什么时候逃走?”


我说不出话,我太习惯把坏的情绪掖在心里,所以只能过去揉他的脸颊肉,小小的面包,然后再笑作一团。是很悲惨的我们两个的命运,无论放学后有多么漫长的时间供我们支配,终究还是要在凌晨回归到破败的巢穴,母亲在那件事之后就没有什么好脸色给我。泰泰,泰泰,泰泰。我在厕所里抽烟,可是听不到面包超人的高呼,那些梦想都散了吗?也是,我们上次去看过,幼儿园的公告板换了电子屏幕,哪里还有我们的紫色卡纸。我觉得没趣,只好回去睡觉,我和泰泰的房间只隔了一个楼道,睡觉的时候我不用枕头,头顶紧紧贴着墙面,从很久之前我们就这样做了,好像这样就可以共享梦境。被窝里有点凉,我蜷缩起来,期盼他能梦见星星,梦见漂浮在云端的高傲的它们,如果这样能好过一点。泰泰,泰泰,泰泰,泰泰。我想凑过去,像小时候一样亲昵地喊他的名字,可是再也不能了,我们连梦都需要神的施舍。


如果时光倒转回溯,月亮返祖,潮汐与海的关系仍是横眉冷对,那么我会很乐意地把那两个牵着手的小孩杀死在昨日,可是不能。我与金泰亨在十几年里走了多少次楼道,吹过多少次刺骨的风,除了我们没有人记得,但就是因为记得啊,就是因为我们记得所有的事情,就不能不清醒。很多个夜晚我和金泰亨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买烧酒,一口一口地喝,怕醉,金泰亨就出去跑步,跑回来的时候脸蛋红彤彤的,他挂在过街天桥的栏杆上大吼,我是面包超人,我要拯救世界。我不知道该吼什么,只好学一些搞笑的句子,世界啊——这就是你想要的青春吗——我们赢了吗——挺搞笑的吧,我破音了,可是泰泰他听见了会哭,我凑过去抱着他,金泰亨的头发蹭得我耳根很痒,可是没关系。我盯着金泰亨的嘴巴,很奇怪地想起了曾经他被叫做朴智旻的小媳妇,我吻上去,他不哭了,末了哽咽着把舌尖伸出来,小心地舔我下唇上裂开的伤口,说智旻尼,你痛不痛。


不痛啊,和他有关的事情我都没有痛过。我一直在幻想着遥远的夜空,苦楚和痛感被我掖在心里的角落,藏得很好,我指望着它们将来会和春日的风一起将快乐酿成烧酒,喝下去身体会轻飘飘的,像我们的吻。所以苦楚都不算什么,这世上竟然有事是我不能为了他忍住的?太好笑了。我想起没有辍学的时候,母亲要我去学跳舞,我也的确适合跳舞,音乐响起的时候我会短暂地忘记那些阴暗的事,变成一个崭新的朴智旻,可是那样的朴智旻有什么用呢?我去上课,泰泰就只能呆在培训机构的门外等我,我在练习室里挥洒汗水,他却只能寂寞地坐在台阶上喝可乐,任凭月光冷了它们。那个时候,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前途大好,我本应拾级而上,迎面就是光辉灿烂的明天,如果生活真的如小时候的我所想,是一条永不能回头的单向楼道,头顶的灯偏偏还黯淡得要死,那么那条路便是我逃脱的唯一希望。可是泰泰呢?他陪我上学,没有我的时候都在做什么,一个人涂鸦或者找南俊哥傻乎乎地讲笑话?开什么玩笑,金泰亨就是朴智旻,朴智旻就是金泰亨,尽管他满脸推拒地告诉我说,朴智旻,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叫了我的大名,眉头蹙起,不太好看,他说你应该奔你自己的前程。


我不信这种鬼话。


奔自己的前程。十几年前大人笑着念出我们的梦想的时候,原来并无善意,他们只是嘲笑限定的天真,一辈子有点太长了,在他们的世界里,遗忘司空见惯,分手或者分离,都是默认的规则。我们躲在垃圾桶背后窃笑的时候并不知道,世界也正笑着俯瞰我们。可是金泰亨,你也要变成大人吗。我走过去,很亲昵地喊他的名字,泰泰,泰泰。金泰亨给了我一拳,我竟然不知道他有那么大的力气,我们扭打在一起,好像在幼儿园的草坪上做的那样,他大喊着朴智旻是坏蛋,我却只能叫他泰泰。泰泰,朗朗上口,我的小媳妇的名字,我把手伸到他的脑袋后面,怕他磕到。嘴里有血腥味,一开始我以为是被打伤了,直到触碰到两瓣柔软的温热我才明白,泰泰流着泪在吻我,牙齿狠狠撕咬我的嘴唇,像是动物。那是我们的初吻,血腥的,可是有点浪漫,我在亲吻的间隙找回了主动权,强硬地掠夺他的氧气,我想,依靠我吧,泰泰,我们是一个人。我们抱在一起傻笑,耳机里的摇滚乐旧了,听说主唱前几年在高楼上自杀,我去吻他的发旋,再喃喃着念:泰泰,泰泰。


我的泰泰,一首歌,我唱起来朗朗上口。


“泰泰,我不会让自己有任何机会忘记你,忘记我们。”


就让我们成为两个无药可救的人吧,世俗的看法没有多重要,毕竟当年他们也没有帮助我们什么,连楼梯口的灯泡都吝啬地不肯修,又凭什么要求我们顺从。我对母亲说,世界上有那么多可以通向坦途的单行道,可是只有这一条能够陪着我的泰泰。是这样的,如果遗忘注定是默认的潜规则,那我选择不遗忘,在我与他的这几十年里,有什么是我们没有办法舍弃的呢?时间或者世界都不曾眷恋我的泰泰一秒,我不能同它们同流合污。


成为金泰亨的朴智旻。有什么不好呢。

有什么不好呢,我的心里掖着太多苦楚了,酿出的东西一个人喝不掉。


泰泰。我听见自己对他说,你闭上眼睛,就只是相信我吧。我感到,他的手出了汗,可是依旧乖乖地呆在我的掌心里,像沉睡的星星,我的泰泰,和我并肩而行,一步一步地向前。我们走在单行道上,今晚有许多星星,无数的光奔泻而下,照亮了我们。


在为他展示夜景之前,我很亲地凑过去喊他的名字。

泰泰,泰泰,泰泰,泰泰。



我们早晚、早晚会变成比邻而居的两颗星星。






surongyueli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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