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之年》
*自娱自乐
小结对我说我爱你的时候，话语间掺了几分浮动的烟火，冒烟，漂亮。他打着伞，难得有几分认真，他认真的样子在我看来怪搞笑的。但是我正忙着替他擦衣服，刚刚有个小男孩跑过来，糖葫芦的糖块掉下来沾到了他的衣服，丝绸的料子难得，他却偏偏要在烟火晚会的时候穿来，我和他说了的，烟火大会只能碰到脏东西，只有天上的烟火干净。但是他穿那件衣服真好看，山茶花的纹路在他身上漫发，被灯笼一照暖烘烘的，所以我没说什么，我弟弟觉得好就是好。
我拉着他来逛街，满街的人都看我俩，看我俩的手臂，我能感觉到那些饥渴的女人正盯着他的手臂看，如果是恋人，为什么不牵手，如果不是恋人，两个大男人为什么要那么亲昵地靠在一起呢。我猜他们一定会这样想，因为我也这样想。总之，小结对我说我爱你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当回事，我和他真是太熟了，小时候他的裤子一直是我换的，他不知道从哪里的电视剧里看到，女子被看了脚就要以身相许，我记得他当时小小的，穿着背带裤挺起胸膛，脸蛋被太阳照得红扑扑，他当然不会因为尿裤子脸红，他是最不要脸的那个臭小子。
我当时找不到新的裤子，满屋子发愁。但是他一点也不急，好像不怕母亲回家举起扫把，只是在原地挺起胸膛慢慢地说，哥哥你长大要娶我啦。我忙着往水盆里倒洗衣粉，没揭穿他，也没有像成年人一样无聊地反问他如果你去男厕所的时候看到别人的小弟弟，是不是要被许多人娶回家当小媳妇。我不喜欢那样，我的弟弟太认真了，所以老是被大人逗，每当被问到小孩承受范围之外的问题时他总是低头苦恼很久，五官皱在一起，丑丑的，所以大人会笑他。我不笑，我是他的哥哥。即使注定会比他更早地成年，我也不愿意做个大人去嘲笑他的苦恼，苦恼不是用来倾听的吗？
可是哥哥，我真的爱你。他拉着我的手这么说，微不可察的难过很快消失在空气里，这里简直闷得可怕。他的告白被旁边的人捕捉到，几个穿着传统服装的女子露出讶异的笑容。怎么？没看见过兄弟互诉衷情吗。我翻个白眼，撇着嘴把他拽到一边，让他快点闭嘴。小结的头低下来，原本乌黑柔顺的头发被染发剂祸害成了枯草，一抖一抖的。他小时候做错了事情就会这样，那时候他还没有这么帅，穿着校服，五官皱在一起特别丑，像是笃定我会和他一起罚站一样，每次都吊儿郎当地站在墙根，学校的体罚墙是恶俗的天蓝色，他喜欢站在那里用手指抠墙皮，久而久之那面墙变得很不像样，日光一照斑驳成无忧海，线条就是他独创的浪花，年轻的无聊遐想，他的侧影，丑丑的五官，全在上面荡漾，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但是我不知道。小结板板正正地站在那里，像一棵树汲取阳光，像海鸟梳理羽毛，校服洇出盐渍，一切都是班主任老师最讨厌的慵懒，无所事事。他们说小结是坏孩子。
可是没有人知道他认真认错的模样，除了我，我生气的时候很可怕，这是他说的，“哥哥生气的时候像是要碎了”，我理解为是怒气爆棚，因为我是猛男。反正，每当我听说他打了架被安排检讨的时候都会冲过去训他，他就低头，一抖一抖的，我多说一句重话他都哭。院子里的人都说果然哥哥就是管的住弟弟。他不会写检讨，因为总觉得自己没错，母亲就算是打断小结的小腿他也不认错，所以我帮他写，一边写一边念，我说，我严重地反思了自己的错误，啊！？以后绝对不会再犯，啊！？最后一个字咬得很重，他赤脚在一边的椅子上看着我笑，负责给钢笔换墨水，傻乎乎的，特别丑，暖色的光把我们两个人的影子凑在一起，后来这个场景被我写在了作文里，老师说情感真挚，但是替弟弟写检讨是政治不正确。那次语文考试我没有作文分，母亲追着我打，还不让我吃饭，小结就偷偷地拿了馒头沾菜汤给我吃，还把语文试卷要去了，用奥特曼贴画裱起来贴在了他的日记本里，我看见了，没说什么，觉得挨揍还挺值得，让他知道我有多爱弟弟好像也不错。
我的小结是乖孩子，全世界最乖的孩子。大人们根本不知道他的可贵。有很多个夜晚我们都是一起睡的，因为妈妈的房间才是他的房间，大床旁边紧紧挨着小床，小结小的时候差点被火吞没了，听他们说是妈妈冲进房间把他抱出来的，我们家没了存款，但是有一个完完整整的小结，所以小结只能挨着妈妈睡。可是妈妈慢慢就变得暴躁起来了，也不爱我们，因为爸爸走得毫不留情，我记得那些人的话，我在早上替小结买早餐时听到的，当零钱掉在地上，我蹲下去捡，迷茫地看早餐姊姊丝袜上的洞的时候，听见她在上面说爱情是会让人发疯的东西，你看刚刚那家孩子他妈就疯了。第一句我听不懂，可是第二句我明白，她在骂我的母亲，可是我不敢说话，我还是盯着她的丝袜看，这个姐姐长得很胖，要是她打我怎么办呢？然后我听见一声尖叫，丝袜倒下了，原来是小结。小结穿着睡裤，一脚就把摊子踢翻了，他一个小孩子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我拽着塑料袋去扯他的手，他不说话，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我听见他说：“你他妈的！别骂我妈，你这个婊子！”，这句话太脏了，我突然又意识到这些话都是妈妈嘴里骂出来的字眼，悲哀在一瞬间吞噬了我，我举起手，打了这个小英雄，全世界最乖的孩子。
在我面前，他永远低下头，一抖一抖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太阳从他身后升起，小镇的人们醒了，骂着街上班，车流和人群从我们身边狼狈地冲刺过去，没有人知道刚刚，就在刚刚世界上出现了一个小英雄，而我变成了大坏蛋，因为英雄故事里总要有一个坏蛋。小结的脸上被我打了一个巴掌印，所以那个姊姊没好意思找我们赔钱。我松了一口气，把塑料袋塞在他手里，包子早就凉了，我的小英雄转过身，背对着我一步一步走开了，穿着睡裤，鞋子没了一只，菜市场的泥巴溅到他的脚背上。我跑过去，眼泪要流下来，但是我忍住了，因为我是哥哥，我去背他，看见小结的拳头攥紧了，但是到底没打我。我背着他往家里走，他的头埋在我的肩膀上，湿了一块。我们俩都不喜欢哭，可是他这次没忍住，哽咽地说哥哥我不会怪你的，但是你下次演戏别打那么疼，我刚刚差点没喘上气。
从那天以后我们就睡在一起了，小结在妈妈睡着的时候是睡不着的，因为妈妈在睡觉的时候总是哭，也骂人，那些字太脏也太沉重，总是伤害我的小结。我抱着他的身子，一边揉他一边给他唱歌，我的小结，守护宇宙的小英雄，肋骨分明，饿得很丑，但是他是我的宝贝。我亲他的额头，那里的头发很柔软，我亲他的嘴巴，代替妈妈从前绝不缺席的晚安吻。我知道我长得像妈妈，所以也会弯起眼睛，我笑的时候眉毛啊嘴巴啊眼睛啊都是圆圆的弧度，很柔美也很漂亮，尽管我知道大多数男人都不愿意用这样的形容词来形容自己，可是我愿意，因为我是他的哥哥。我笑起来，每天晚上都对他说我好爱你，被窝外面是浓稠的黑暗，可是被窝里面有我，有我的小结，这就是准备黎明的所有条件。
我爱小结，可是不能是那样的爱法，我悲哀地凑过去揉了揉他的脑袋，像从前的许多个夜晚一样，我对他说，我的小结，宇宙的英雄。正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不再是说这些话的年纪。我三十岁，上着班，工资刚好养活我和我的狗，生活是账单和工资条的狂轰滥炸，那里面再也没有诗集或者是小画片，宇宙里有星星、垃圾、星星、垃圾，宇宙是真空，没有英雄。我站在他的面前，我脱发、眼下黑眼圈能和国宝媲美、腰间盘突出，而我的小结，他是新晋的文坛新星，是前途无量的帅气青年作家，我的双手出了汗，也正是这些粘腻的汗水让我明白，除了掌心和他相似的纹路，我一无所有。我不能成为丑角，我已经足够狼狈。我说我当然也爱你，但是哥哥想结婚。
结婚。我们都很讨厌的字眼，没有比我们两个更讨厌结婚这两个字的人了，妈妈去世那年我们两个都没成年，被姑姑抚养，可是姑姑后来复婚了，新姑父讨厌我俩。于是我们被送去孤儿院，没几个月孤儿院院长又结婚了，怀孕了，所以回老家生孩子去。新来的大爷对我们很凶，菜里都没有肉，小结好饿，饿得很丑，我就偷大爷的面包给他吃。我们当时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小结狼吞虎咽地吃着面包，我们一起回想这两场婚礼，女人的裙摆好长，酒席好吃，但是人们都抢肉，没有半分尊老爱幼的自觉。还有，结束的时候花瓣和礼炮一起窜到天上， 我只看到了花瓣的血，原来一的绽放伴随着二的死去。而结婚，我们一致得出结论，结婚是把两个人变成亲密的一体，却又将他们彻底与世界隔离的可怕仪式。小结吃完了面包，很可怜地笑了，我怕他噎着，凑过去拍他的背，听见一声哽咽，他说哥哥我们都不要结婚，我是哥哥的小结。
哥哥的小结，我的跟屁虫。我们一起上学，发誓要离开这个可怜的小镇，做不可怜的人。小结很聪明，他不罚站以后那块体罚墙有些寂寞，可是小结不寂寞，我一直陪在他的身边。每天晚上，我钻到他的被窝里，抚摸他，检查他的肋骨，吻他的柔软的头发，我还会笑着说小结小结，我好爱你。在我看来，没有什么能够弥补我对他的愧疚，活着是一件多么艰辛的事情，而我从母亲的手里救下了他，让他继续受难，吃不饱也穿不暖，还要背英语单词，背不过不许睡觉。小结是哥哥的小结，而我却不敢是小结的哥哥。每当我吻他的嘴巴，那柔软的触感总让我想起母亲的身体，她投海的时候死死拽着小结的手，我刚买回冰淇淋回来，我以为生活会变好，妈妈带我们来看海，甚至愿意出钱给我们买冰淇淋，可是我回来的时候他们都不见了，只有两个点儿浮在不远处的海面上。我舔了一口巧克力，丢下冰淇淋，但是我不知道先救谁，妈妈她存了死志，一心往海里去。而我的小结，灰青的一张脸挣扎在死亡的漩涡里，英雄故事里的英雄不能死，所以我咬了她，救了小结，我的英雄。
我是个自私的人，我牵扯着本应在天上永远慵懒的少年回到人间，我的罪应该惩罚我一百个世纪，直到人类消亡，历史毁灭，直到大海干涸，露出我可怜的母亲的遗体、她为爱情而死，我不会。我盯着小结看，他会不会觉得我食言了，我背叛了小时候的约定，他一直是我的小结，可我却不是他的哥哥。好奇怪，小结会觉得我好奇怪吗？我看着我的英雄，他二十几岁，泪流满面，丝绸的衣服上还沾着糖葫芦的糖渣，我们都过的很好了，没有人再逼着我们偷面包，没有人再嘲笑我们的母亲因为爱情而疯癫无比。我和我的小结，换了城市生活，却每天都因为从前的事情心痛。这才是我不能爱他的原因，我们没有理由在余生也一直为彼此的伤口涂药，溃烂的就让它们溃烂吧，大不了挖掉，留疤又怎么了，痛不致死就能活。
我的小结，一个英雄不能为反派流泪，我牵起他的手对他说哥哥当然爱你，走吧，烟花要放了，我们刚刚结账的地方就很好，能看见干净的漂亮东西。他点了点头和我一同走，我们挤在人群里，我的手重新搭在了他的手臂上，接受那些女人的注目礼，在猜疑的目光中坦荡地挺起胸膛。我们走在脏东西里，抬头看天，干净的烟花，红的绿的，紫的黄的，光落下来，直直地闯入他的眼中，漂亮，冒烟，我的心被烫出一个洞，几乎站不住了。我的小英雄给了我力量，我靠着他，知道他终于长成了大树，长成一片海，波纹里刻着我们的痕迹，这就知足了，我拥有一个完整的过去，一个完整的小结，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烟花好漂亮，可是有血，一的绽放必定预示着二的终结。
小结哭了，哽咽着说，哥哥你下次演戏的时候别那么假，我好痛啊，刚刚差点没有喘上气来，以为要死了。
怎么会呢，我笑起来，一字一句地说：“我的小结，我不会让你死掉的。”
我不会让你死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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